【書評】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之解

看這封面不勝唏噓，倖存的花朵終究還是凋零了。

出自本書後記

每一部文學作品都是一個謎，折磨讀者的謎，勾引著讀者去探求那份謎底。這本書，我有點當作推理小說在看，解的是現實中的謎。

等待天使的妹妹跟Ｂ是誰呢？

要解開這道謎，只看小說是不夠的，要與現實中不同面向的線索多重比對。最重要的線索當然是林姑娘父母聲明，沒有這份聲明就無法開始解謎。內容如下：
　

「各位好友：
　　
謝謝大家的不捨
我們夫妻有幾句話想說
　
（1）女兒這些日子以來的痛苦，糾纏著她的夢魘，也讓她不能治癒的主因，不是憂鬱症，而是發生在8-9年前的誘姦。
（2）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，是女兒在年輕時，被一個補習班名師誘姦後，引發痛苦憂鬱的真實記錄和心理描寫。
（3）書中的女主角，思琪、曉奇、怡婷等人，都是女兒一人的親身遭遇，但她為了保護父母和家庭，才隱晦分寫。
（4）她寫書的目的，是希望社會上不要再有第二個房思琪，希望天下的父母、善良的男孩、女孩和男人，都能用溫柔和溫暖的心靈來一起保護房思琪們。
（5）我們的孩子離開了，我們再也聽不到她再叫我們一聲：比比和媽咪，但希望大家都能記得她可愛的樣子。
（6）最後，如果大家不捨我的女兒，請大家幫我把我和嘉芳的心聲，用各種方法，FB、Line、Instangram⋯⋯傳給臺灣每一個人，然後幫我們夫妻買女兒的書，去給每一個需要幫助的父母和孩子看！千萬個真心的感謝大家！
　
　
林炳煌、賴嘉芳 2017-04-28凌晨」

在這則聲明之前，我還不知道相關新聞，是先轉了之後開始反查，原來有一位才女作家A自殺了。開始看小說介紹，看相關討論，然後去林姑娘FB一篇一篇看。


她FB上最關鍵的文章是那篇網誌：《進學解》。「這是房思琪正式的起點。寫於2014年8月。」


標題叫做進學解，內容卻是退學跟無法閱讀。無法閱讀的原因來自於那份傷痛。進學是想讀書，想讀書就必須跨越傷痛。寫小說是解。所以本文為房思琪一書的起點。

(有朋友提供進學解是韓愈的文章，主旨是懷才不遇。)


想要討論這個事件，就算沒看過小說，至少也要把進學解看完。網路上很多朋友，只透過新聞跟書腰，就擅自把這本書往自己想要的社會議題解讀，粗暴無腦，卻得到廣大迴響。如果林姑娘本人地下有知，可能都要死不瞑目了。


我喜歡用林姑娘來稱呼她，如此不合時宜，又可以雙關林黛玉的稱呼。而且應該比才女作家A來得更好些。


這份聲明是如此重要，他說「思琪、曉奇、怡婷」都是同一個人，是一人三化。(我覺得是四化，這部份容後再敘)，他說「要大家去買書來看」。這兩句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情報，這不是冷血無情，是林姑娘自己的願望。


如果是書評，不該把故事內容說出來，但不說，卻無法解答問題，所以以下有很嚴重的情節透露，想要自己保留閱讀樂趣的話，請別往下看。


書寫這本書，是她的精神科醫師建議的，寫在後記裡。寫這本書，也是她自我問答，自我療癒的過程。在書裡她一直在提問，一直在找解答，一直列出各種可能性。但是她找不到答案，因為沒有答案所以走不出來。


在第一章的最開始，就出現了【實話】作為本書的第一個關鍵字。

第一章：樂園

本書中有四個主要角色，這邊稍微寫一下經歷與介紹。

主角是房思琪，崇仰文學的少女，急著想要成為大人的少女，美麗的像是一個搪瓷娃娃，細緻而驕傲。一眼就被老師看上，13歲國一時被強姦後，就一直與李老師維持性關係，說服自己這是愛。直到五年後高三時，在一場ＳＭ綁縛性愛中精神崩壞，在陽明山上被發現。

劉怡婷是房思琪的親密鄰居兼好友，是共用一個奶嘴長大的靈魂雙胞胎，與思琪有著同樣的內在，強烈戀慕著李老師。唯一不一樣的只有相貌醜陋。故事由劉怡婷的視角開始，她發現了房思琪的日記，才揭開那五年來發生的一切。

郭曉奇是李老師養在台北的小情婦，高三時與李老師發生關係並開始交往一段時間。當房思琪考上台北高中後，被李老師狠心地拋棄。放浪形骸，作賤糟蹋自己。二一回家後被父母辱罵，在父母陪同下與李老師一家談判受挫，受威脅反告妨礙家庭。上網求助被酸民噓爆。身份暴露，最後收到了螃蟹照片。

郭曉奇經常被忽略，所以貼長一點。不怪那些人，忽略郭曉奇的人不是沒看書就是只看一半。不過要解謎的話郭曉奇就是關鍵人物，因為她的經歷與林姑娘本人最為接近。


房思琪是國一被強姦，郭曉奇是高三開始，開始什麼麻煩自己往上看。


對比一下小說外的線索：

「在南女的頭兩年確實是我生命最美好的時光」
「最快樂的時光是高一跟高二上。」
 「又想到早從十八歲以前，就一直被耽誤著的」

 父母聲明說的8、9年前被誘姦。這是第一次崩潰的時間：2008~2009年，高二升高三。17歲。房思琪壞掉的時間。

額外輔助證據

《進學解》中描述：

「上學期被二一，因為期末考前幾天，我看見你和一個小女生。我在二樓，雨棚如烏雲，眼神從佛教哲學的正道溜出去，遙見你顏楷般筋肉分明的步態，她很矮，仰望你，像楚辭的那章——天問。我可以看見她的臉，鴨蛋臉游離於寤寐，像還在床上，不是眼睛在張望，而是粉紅睡痕。戰兢的媚態，我太認識了。一時間欲聾欲啞，恨二樓跳不死人。」

這是林姑娘第二次崩潰的時間，是2014年。她在政大讀書是2012/9 ~2014/6月。

郭曉奇是高三開始交往，大二被拋棄崩潰。

小說裡房思琪的獨白最多，郭曉奇的經歷最多。換句話說，房思琪是心靈，是思想，要看林姑娘內心轉折痛苦要看房思琪，但是郭曉奇是現實。

再來我們仔細看郭曉奇之後發生的事情。

根據神通廣大的PTT鄉民努力，只能找到這篇2014年5月的文章：［爆卦］X心補習班不倫 請幫轉ptt八卦

該文作者ooutputt (小杯)，到底是不是林姑娘本人呢？客觀的來看，ooutputt (小杯)是一個完全分身帳號，又因為發在DISP沒有IP記錄。除此文外沒有任何資料文章。

而林姑娘本人的PTT ID是zidane28tw。2012年的政大自我介紹。


不過沒有人會用自己本尊出面要告人的對吧，所以小杯是不是林姑娘的分身帳號呢？我個人傾向認為是，像她這種經歷實在很難找到第二個。不過我推測這應該是第二篇，畢竟與小說內描述還是有些微出入。


雖然文字用語與FB上的大相逕庭，但考慮到2012年自我介紹裡面也挺會裝可愛的(?)，再加上2014年她的病據本人宣稱是好了。與17年精神病復發後FB發文風格不一樣也是可以接受範圍。


再加上2014年5月發文，6月就休學，很難不聯想其中的關係。

那這篇文章發出去之後，發生什麼事情呢？

螃蟹思琪是什麼呢？我不想說，把人類綁成螃蟹有什麼好看的。


重點是，根據父母聲明中我們得知，思琪跟曉奇都是林姑娘本人，所以這裡代表的是什麼呢？李國華寄了她的SM照片給林姑娘，要求她閉嘴。


故事就停在這裡，思琪壞掉了，曉奇沉默了。


林姑娘呢，原本可能好的精神病發作，又壞掉了，第二次入住精神病院。我真的不願意把這世界想的如此黑暗，但卻又如此合理。林姑娘想要當房思琪，壞掉了，永遠不會醒來。但她每次清醒時候就會發現她是郭曉奇，在沉淪中掙扎。這已經到了2014年。






林姑娘在小說裡尋找答案。為什麼是我？李老師愛不愛我？


劉怡婷在最後為什麼要李老師強暴她呢？
因為她實在愛老師愛得不得了，連乾淨的自己也要玷汙嗎？


劉怡婷跟房思琪是靈魂的雙胞胎，內涵與本質完全相同，除了長相以外。而李老師把劉怡婷踢出門，這表示李老師只愛那張臉，而不是她。這是自問自答的答案。


林姑娘將自己化身為劉怡婷來旁觀這個故事，是想要與傷痛的自己切割，是想要切割過去，想要活下來。是她努力在求生的證據。



有人想知道郭曉琪的約砲經歷是不是真的，這一點無從得知，但她為何要這樣寫？這也是一個自問自答，如果她跟郭曉琪一樣，完全丟棄了貞操，會不會因此得到救贖？小說裡給的答案是不會。

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角色，許伊紋，這個女孩是長大後的房思琪，也就是現在的林奕含。


林姑娘曾說過，「你們不懂人類自我保護機制是多麼複雜」最簡單的自我保護就是切掉，所以林姑娘變成了四個人。


藏在心裡，壞掉的，以為不存在卻無所不在的房思琪。

旁觀整個故事，乾淨活下去的劉怡婷。

經歷了一切，每天禱告著下個男人會更好，想要遺忘的郭曉奇。

傷痕累累長大，有著不堪過往的許伊紋。


思琪總是羨慕伊紋的美麗堅強勇敢，但這個角色一點也不。真正美麗堅強勇敢的是李老師。伊紋總是遮遮掩掩，懦弱自憐。家暴應該是虛構出來的經歷，要遮掩的是自殘的傷。她是思琪的褓姆又是文學啟蒙者，更是最親近的姐姐，但卻沉溺在自己的傷痛中，沒能把思琪救出來。


為什麼房思琪要設定成13歲，因為房思琪既是她也不是她，是心靈上的妹妹，日復一日被折磨，壞掉的妹妹。房思琪也不是只有一個人，再重看一次進學解。

「戰兢的媚態，我太認識了。一時間欲聾欲啞，恨二樓跳不死人。」

林姑娘認識什麼？那個女孩嗎？不是，她看到了幼小的自己站在那裡，戰戰兢兢的。網路上找到的原始版進學解後面還有一句，她恨自己沒有站出來大喊：「快逃」


她本來以為上了大學，忘掉傷痛，她就可以跟沒事人一樣繼續過日子。但她錯了，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還是『進行式』，發生在別人身上的進行式。

「如果是現實生活你會嗎？你看著他姦了她」

林姑娘問自己，答案是否定的，她無法坐視這個男人繼續強姦房思琪們。



伊紋碰到了暖男，我想這是她現實中的老公Ｂ，她們認識交往有一段時間，我想這是林姑娘在2014年能夠好轉的關鍵人物。只是因為房思琪的出現，壞掉第二次。

這篇FB有其他意義，但我這裡只是舉證跟B在2014年1月已認識。


稍微整理一下年表：


2007～2008：高中時期。被誘姦，詳細時間不清楚，只知17歲

2009：學測、考上北醫醫學系，9月休學。第一次自殺

2012：重考進入政大中文

2014.1：暖男目前最早出現時間

2014.5：期末考前夕，再碰到狼師，上網發文求助

2014.6：第二次休學

2014.8：寫下進學解

2015～2016：寫小說

2016：結婚

2017：二月小說出版，三月分居，四月自殺。

在結局中，伊紋與怡婷的對話，可以想成作者與活下來的自己對話。

這是她對自己說的話，對讀者說的話。她抱著壞掉的自己，沒有希望，但卻留下希望給讀者，妳可以假裝不知道這一切，也可以連思琪的份好好活下去。


把這個故事記下來，說出去，告訴更多的人。希望大家多買書，去看書，是女兒的願望。

到這邊書已經結束了，房家父母原本以為自己多麼了不起，女兒壞掉以後，才發現自己原來只是普通人。





最後一個謎題，也是本書最大的謎，就是『等待天使的妹妹』到底是誰？


我一開始覺得是房思琪，她是許伊紋的妹妹，那如果妹妹是房思琪，那天使是誰？天使是伊紋的話為什麼要等待？


文學的樂趣就在於此，一千人看哈姆雷特，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。


同樣一部小說，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讀。我這裡想到的答案是：「房思琪們」

這社會裡還有成千上萬的房思琪，被那些道貌岸然，花言巧語的狼師騙上床，身心受創，日夜哭泣，她們沉淪在痛苦說不出來，等待著天使來救他們。

「始亂終棄」是她第一次崩潰的原因。始亂終棄不犯法，但卑劣程度不亞於一時的慾望衝動。而2014年的第二次崩潰原因，是她的善良與正義感。


這本小說不只是要自救，她還要救人。回想一下小說裡面郭曉奇的戰鬥，二十年來唯一一個出面抗議的女孩。再回顧林姑娘在PTT上大喊：「如果你又對現在在你身邊的小女生施虐，我一定絕對會報警」，「如果走上法庭 我會聯絡妳們 一起打倒這些老師 謝謝妳們」


她在戰鬥！


我本來還想過「不要有下個房思琪」只是說說的好聽話，沒想到是認真的。


我曾經在FB上說這本書是憂鬱的病毒，痛苦的傳播，建議大家不要看，這是多麼慚愧的一句話。這本書並不是憂鬱的病毒，她充滿著愛與希望。


她無法幸福，因為「如果愛思琪的話，就無法愛Ｂ」

我原本以為是她拼命要去愛那個壞掉的自己，所以無法去愛Ｂ，因為走不出傷痛，所以無法愛Ｂ。


但這解讀方向錯了，房思琪是等待天使的妹妹們。她是幸福的，又是不幸福的，一但她感到自己幸福，就覺得自己對不起房思琪們。所以無法獲得幸福。


她愛著妹妹們，自己化身為天使，孤獨用文字在戰鬥。郭曉奇被打敗了，但林姑娘還沒輸。她一字一淚的把書寫出來，就算無法打倒李國華，至少也能當作一份教材，讓女孩們互相牽著手，用顫抖的聲音，用口耳相傳的方式互相告誡警惕，我們要保護我們自己。



「不是妳的不寬容，而是世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」


今天在PTT看到有人轉述，補習班老師拋棄女學生，最後被潑硫酸毀容的故事。比起來林姑娘真是善良多了。她多麼想要傷害那個老師，卻做不到，只能不斷傷害自己。為了減少房思琪，她甚至剖開了自己，她是多麼不想承認是她自己。如果了解她的黑暗，就對於她的善良更加深刻。


這是多麼美好的女孩，原本應有的大好前程，美女醫生作家的頭銜在等她，結果卻在17歲時候壞掉了。常人垂手可得之物在她是如此遙不可及。失去的與錯過的，總是最令人惆悵。


FB裡還有這麼一句，圖在上面就不再貼一次：「我想像著因消息而暴增的下載次數，好像在想像自己的告別式。」

這是林姑娘放在FB的封面，我用白話文重新說明一下。

我是小石頭，我把我這個小石頭扔出去。我沒有辦法重新活過，但是『我們』可以重新活過。


我是林奕含，我們是房思琪們。



當我重看小說第二次的時候，注意到了螃蟹照片，PTT那篇文也提到了『施虐』的關鍵字。在公開的FB數篇網誌裡也提到了『齒痕』、『嘴角的血』。假設螃蟹照片事件為真，那有沒有可能發生第二次？某被影射的當事人老師發現了這本小說，然後再一次使用手段恐嚇林姑娘，這是不是有可能呢？


我真的很不願意把世界往這麼黑暗的方向去想，但若我這段假設成立的話，這是『他殺』！


殺死她的是遊走法律邊緣，行為卑劣，無法可治的惡棍。殺死她的是，明知道有小女孩正在被強姦，卻視而不見的這個社會！而嬌弱的她，除死亡外沒有任何武器。

目前看過的幾篇書評裡，我同步率最高的是這篇：《如此精美的恥辱：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》文字精準充滿宅味，我真是愛死她了，可惜我沒辦法寫到她那麼好。其中我最喜歡這段：

「惡的並非那些無聊庸俗的低等BOSS，惡的是無人提供裝備給初心者，卻放了BOSS在重生點。」

如果沒有父母那份聲明，林姑娘就會被當作憂鬱症發作自殺，這事件就沒有任何討論熱度。如果父母沒有承認小說是作者本人經歷，書中密碼就無法被解開。而林姑娘多麼希望大家能夠注意到書中傳遞的訊息。


社會裡還有成千上萬的房思琪等著我們去拯救，別讓勇者們手無寸鐵的孤軍奮戰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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補記：2017.5.5


林姑娘曾在新書發表會說過：「如果你在書中感覺到一絲希望，那你讀錯了，要回去重讀。」

對這句話我的解讀是，這是一本小女孩被強姦的故事，而閱讀這本書的讀者是「正在看一個小女孩被強姦，而這女孩最後發瘋了。」

如果讀者在這過程中感覺到任何正面的情緒，不是作者表達能力不好，就是讀者人格有問題。



她說：「她抱著惡意寫這本書」

這裡的惡意可以想成她要復仇，也可以想成她在散播自己的痛苦。但若回到最上面看後記那句話「只有同樣處境的女孩才能解讀出那密碼」。

她的痛苦一直沒人能懂，因為別人無法同理她的處境，她只是想讓讀者「不用親身遭遇同樣的事情，也能同理她的痛苦」，就算千百人中只有一個人，她也不再是孤單的了。